山高水长 —— 王亦群先生琐忆

春秋代序，年矢每催。一转眼，我入职南通师范已经27年。这其间来来往往遇到过许多人、许多事；其中，王亦群老先生对我影响甚丰。印象中，他精神矍铄，腰背微屈；走起路来，双手背于身后；一米八的身高，跨步大而有力。

王亦群老先生生于1927年，是国学大师朱东润先生的高足，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思想启蒙学派——泰州学派的重要传人。这样的大师必然是校之重器，标志着学校高度的和荣耀。因此老先生耳顺之年后，校方一再挽留，以致老先生在讲台上一直耕耘到75岁的年纪。执教一生，他始终以奖掖后进为己任。教师，是他一生的事业。从通师走出去的硕士博士，名师官员，大多都受到过老先生的教诲与熏染。很惭愧，在老先生各种形式的众多弟子中，我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微尘；很幸运，因为各种机缘巧合，我能跟随老先生读书思考，聆听他的耳提面命。

老先生钟爱买书、读书，终生不辍。而他的阅读一大部分是“为他人”。常常是他自己买得一本书，细细阅览，遇有脱落或错误，必以红笔圈点批注。阅读之后觉得有价值，他常会转赠他人，毫不吝惜。我手边的《<诗经>散论》《庄子浅注》《汉化佛教与佛寺》《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万历十五年》等书目，都是老先生的推荐或馈赠。翻开书本，遇到老先生的红笔修订，总是感慨万分：惊叹于他准确的记忆力，感佩于他的治学严谨。要知道，他推荐的书目大多出自三联书店、商务印书馆或中华书局；在这样的版本中能逐一挑拣出疏漏，需要怎样的学识和积累！老先生的读书、修订，对于我的读书治学，都是无声的鞭策。

手不释卷的老先生，行走于市井间，流连自然，热爱生活。春天，柳条返青、柳树爆芽时，他会提醒你：“仔细看啊！‘碧玉妆成一树高’，那个碧玉最多就一个礼拜。”真的呢，春风一吹，柳叶迅速生长，很快就悄悄跨过了形状精致、色泽柔嫩的美好。秋天，还是面对柳树，老先生会说：“看看，一棵树上的色彩，层次也可以如此丰富！”细细看去，柳树的叶子从暗绿到明黄到赭黄，竟然找不到完全相同的两片呢。每逢时鲜菜蔬上市，老先生总要买上一小把，清淡烹饪，就着一杯老酒，细细咂摸生活的滋味。有年春天，他买了一把青菜回家，清洗时发现其中一株已经抽苔、将要开花。于是，他就把这株青菜留下，养在瓷盘中，静待花开。几天之后去看他，他高兴地把那株菜展示给我看：青菜立在盘中央，绿而微黄的叶片微微张开，靠近苔芯的叶子细巧玲珑，边缘是好看的紫色。花已然开了，穗状花序，繁密成串。不管是不是“也学牡丹开”，那株青菜着实生机盎然，在老先生的菜池边开出了一片小小的春天。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先生没有家室，一人独自居住。2010年10月他在家意外摔倒后，大家觉得他需要看护，于是帮他联系了老年公寓。我想：他心里应该是不太乐意的，但又不忍拂了大家一片好意，所以也没说不好；只要求把他钟爱的书卷搬一部分去公寓，与他同住。

2013年。三月的一个早晨，老先生突然昏迷。急忙送进通大附院的重症监护，抢救了几个昼夜，终于醒转过来，身体却被囚禁在病床上。老先生最初对恢复行动力抱有希望，在病榻上尚能安心忍耐；明白自己的处境后，他痛恨，他拒绝！他不能忍受自己以这样的方式走向生命的完成。在老先生的世界中：尊严，至高无上；尊严，高于生命！他的倔强和刚烈，无比强劲地迸发出来，毫不掩饰。这是怎样孤高傲世、不同凡响的赤子情怀啊！六月，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热，带着老先生骄傲的灵魂，抵达了彼岸天堂。

我的书橱里立有一张百合花的照片：绿草黄花，葱茏明艳。照片的背面，是老先生手书：百合者，百年百事均合芳心也。欣逢文勤小友考试获隽，以此奉赠，谨祝如愿之喜。

不论何时，看见它就看见了老先生的宅心仁厚、春风温和。他，从未远离。

作者 | 梁文勤

编辑 | 顾雅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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