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的蔚县是个寂寞无名的小县。因为提起它的名字,十有八九的人不知道,十有八九的人会将蔚(音yǔ)错读为wèi。但是它却是我长久以来的念想。因为六七年前一位摄影师对我说:“去蔚县吧,那里有太多的好东西,辽元明清的古建筑,遍地都是。”
蔚县农村。
此话没有丝毫夸张。去年十月,当我终于将念想变为行动时,有了肯定的答案。蔚县至今仍留存着1613处文物点,相当于每两平方公里就有一处,为全国文保大县。有如此丰厚的历史遗存之地,怎能无名。
蔚县农村。
蔚县本是一片富庶、祥和之地:孕育在太行山、恒山、熊耳山南北夹抱着的盆地里,其间水源丰沛,宜农宜牧;山中隘口,通达四方。然而,福兮祸所倚。看一眼蔚县地形图,就会明了它不可逃脱的宿命:东临北京,西邻山西,北有宣化、张家口,南是涞源、易县。这是一个游牧与农耕文明的冲突地带,居此中意味着居于一个四争、四战之地。
蔚县农村。
战火确实毫无悬念的频频降临其上。 史载的烽火从古代国开始燃起。 六世纪后半叶的东魏之前,蔚县这块土地依次被古代国、代国和代郡交替称谓。称谓之变,说明其归属之变。而归属的更改,多是战争的结果。
蔚县农村。
春秋时期的古代国,俨然如世外桃源:农桑有序,仓禀充实,老幼有养。以至于南北方向的人都不敢轻易对它动武。但是不敢并不意味着不想。晋国六大卿族之一的赵氏,就时不时地要登上邻近的山头窥探一下代地。如果能拥有代地,赵氏就可以扩大实力,兵强马壮呀——这是赵觊觎代的用意。而这一垂涎就是20余年。
蔚县农村。
古代国的灭亡,是由赵安排的:赵先和代国联姻,然后伺时机成熟,赵王——赵襄子请姐夫代王吃饭。酒酣耳热时,暗号发出,厨师手握大铜勺,向代王当头一击——这真是一个让人惊诧和沮丧的结局。古代国笑话般从此烟消云散,而赵国做大,代地成了赵的封国,其北界远达今日河北与内蒙的交界。此后赵军以代地为征战的起点,西破林胡、楼烦,南克中山国,并将长城自代修到阴山下。 古代国的城址,在蔚县县城东北十公里处的代王城镇,但是古代国已无处凭吊,其城址上,已被层累的历史叠压,它们分别有汉时的代王城、明朝的村堡、民国的民宅。 在一处建在高高的黄土台上后来得知叫作东城堡的村子,我曾向一位在院子里闲坐的老人打听代王城址,老人想了想回答说:“那个姓代的人家啊,早就搬走了。” 呵呵。是的,早就搬走了。老人的话像是历史的回声。 不过,我还是触摸到了代王城。当然不是古代国的,而是西汉所建。它就屹立在东城堡的北边不远,两段夯土城墙,分列东西,上面嵌满了各种纹样的陶片。春秋时的古代国汉时的墙啊。历史仿佛在瞬间变为现实。 汉之代国,为刘邦的弟弟刘喜所建。然而刘喜这个代王仅当了一年,就弃国而去了,因为匈奴来犯。气得刘邦咬牙跺脚地废了他的王位。 四战之地,怕战、厌战、罢战的人总有。 我想起一个传说:宋辽对峙时,辽国太子领兵参战。战斗何其惨烈,将士们的鲜血,染红了蔚州的母亲河壶流河。太子决定罢战,父王愤怒:如果你不开战,就废黜你的王位。太子淡然一笑,转身离去,走进一座离城西北20里地、立于高丘之上的寺庙——重泰寺。
重泰寺确为辽代所建,明后重修。寺里还有一幅辽太子壁画。因寺庙高踞,故而走近山脚,也难以寻见。只有寻着一条石径,沿山而上,才望得见千年古刹。
重泰寺是蔚县现存时代最早、规模最大、主体建筑保存最为完整的寺庙,但在我眼里,它最独特之处是——自在:立于荒野,无凡俗叨扰,自在;千年古刹,随它新来随它旧,自在;客从远方来,进出随意,自在。寺院里有一处三教楼,端坐其间的是释迦牟尼、孔子、老子。连信仰都可合居,更是自在。
重泰寺现住持,是一位年轻的僧侣。他的徒弟,却是一位道士。僧可为道师?我很紧张。住持却恰然自得,还给我一句很酷的偈语:修的都是善,不在于路径。就像条条大路通罗马。 这是真的自在了。自在便是好。 我突然发现又一个宿命:这位僧侣,像是为重泰寺而生;重泰寺又像是为辽太子而生;辽太子则是为蔚县而生;而蔚县呢?像是为终将统一的中国而生。于是当历史走完三千年,蔚县这个饱经战火洗礼的四战之地,终于卸下重任,拖着它那写满历史的身躯,安然地处在人们的视线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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