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曾经得过一个名号,叫“齐美人”。不过,随着他在花鸟、水族题材上的艺术建树越来越高,这个听起来跟他本人不符的雅号渐渐被人们遗忘了。8月30日,北京画院“2019人物之年”的展览项目之一把目光再次聚焦到白石老人身上,展览的主题为“越无人识越安闲——齐白石笔下的人物神情之二”。细细一算,距离“齐白石笔下的人物神情之一”已经过去了13年。展览之所以做得这么慢,一是因为北京画院关于齐白石的藏品太多,更重要的是因为白石老人90多年的艺术人生实在太丰富了,可供研究和挖掘的东西也实在太多。从2005年北京画院美术馆开馆至今,做了十几年的齐白石艺术系列展才进行到第二轮第四展,可想而知在这个中国画集大成者身上装了多少宝藏。北京画院美术馆馆长吴洪亮说:“齐白石的展览对于北京画院来说就是老生常谈,如果谈不出点深度、广度与新意,那就叫无趣。”那怎么才能做得“有趣”呢?吴洪亮说还是要从齐白石那里找答案。
大多数人了解和喜欢上齐白石都是从他笔下的小鱼小虾、小草小虫开始的,殊不知,齐白石的处女作是一幅人物画。据《白石老人自述》记载,他画的第一张画便是8岁时从门上拓摹的雷公像,第一次画现实人物是读村馆时用写字纸画星斗塘常见的一位钓鱼老头。8岁的阿芝,自从用包东西的薄竹纸拓摹了雷公像之后,“从此我对于画画,感觉到莫大的兴趣”。齐白石曾经在给胡佩衡的一幅画中题跋道:“余数岁学画人物,三十岁后学画山水,四十岁后专画花卉虫鸟。”可见,他的艺术人生,其实是从人物画开始的。
展览的入口处特别搭了个旧式戏台,左边是“出将”,右边是“入相”。从早期的“仕女”到晚期的“不倒翁”,齐白石笔下的男女老少、佛道神仙像戏中人一样一一粉墨登场。在这些各式人物的背后,藏着的是白石老人随着岁月一起沉淀的“内心戏”……
从“齐美人”到“西城三怪”
齐白石在做雕花木匠时,常常为乡邻们绘制神像功对来养家糊口。在拜入胡沁园门下之前,齐白石曾随湘潭民间画师萧传鑫和文少可学习肖像画。当时照相技术尚未普及,肖像画在民间的需求量很大。按照湖南的当地风俗,为活人画像称作“描容”或“小照”,为逝者画像称为“描遗容”。据《白石老人自传》记载,齐白石“琢磨出一种精细画法,能够在画像的纱衣里面,透现出褂袍上的团龙花纹”,并被称为“绝技”。除了为人画写真像之外,齐白石也常作仕女及宗教类题材的画。他在《自述》中谈道:“仕女,几乎三天两朝有人找我画的。我常给他们画些西施、洛神之类,也有人要画点景细致的,像文姬归汉、木兰从军等等,他们都说我画得很美,开玩笑地叫我‘齐美人’。”其仕女画主要受到清代改琦、费丹旭、钱慧安等流行画风的影响,同时也在努力探索个人风格。
《黛玉葬花图》(146×39厘米,纸本设色,无年款,荣宝斋藏)
《黎夫人像》 (129×69厘米, 纸本设色,约1895年, 辽宁省博物馆藏)
这一时期的《西施浣纱图》《黛玉葬花图》学的就是清朝非常流行的仕女风格。其笔下的仕女多为瓜子脸,面部清秀,柳眉削肩,体态纤弱;人物造型准确,面部描绘工细,赋色清丽淡雅,是清朝典型的带有病态的审美风尚,还没有自己的面貌。《黎夫人像》是齐白石早年间具有代表性的全身肖像画,这也是民间肖像画的一种样式。这是齐白石给老师的妹妹黎夫人追写遗容的一幅作品,画中人物的衣饰和背景都是很传统的画法,地毯还呈平面图案化,但面部有一点黑白的素描感觉。面容真实,服饰豪华,给人一种端庄、华贵之感。从构图和表现手法来看,此作受到清代祖容肖像画的影响,并融入西方素描、色彩等写实技法,人物脸部已有明暗关系的染法,反映了清末人物画创作的一种趋势。《胡沁园像》是齐白石为老师胡沁园描的一幅肖像,图为半身像,舍弃了繁缛的背景,着力于人物面部神采的刻画。人像的面部和手用炭条轻轻勾出,然后用炭粉擦染眉、目、鼻、嘴、脸、手指间暗影肌肉结构,再以赭石罩染肉色。衣服的描绘是先用炭条勾出衣线与衣褶,后用石青分浓淡设色以区分向背与明暗。整个画法不是传统的勾勒填色,而是以西方素描法与中国传统肖像技法相结合。从素描的角度看,人物肌肉的松弛感与神情描绘得非常逼真,将胡沁园作为地方乡绅矜持的一面与作为文人儒雅的一面充分表现出来。
《胡沁园像》(26×18.3厘米,纸本墨笔,约1910—1914年,湘潭市齐白石纪念馆藏)
从湘潭出走到“五出五归”之后,齐白石的视野开始从关注湖南本土艺术风格转向八大山人、金农等文人风格,其个人的绘画创作也开始出现了文人气息。
铁拐李是白石老人最喜爱的人物题材之一。对于这位精通药理的八仙之首,齐白石总是依照民间传说塑造不同的铁拐李形象:手执铁拐,肩挑葫芦,亦丐亦仙。但不同神姿配上不同题跋的铁拐李,总能表达不尽相同的寓意。齐白石早年画铁拐李多持杖站立,总是强调他“拐”的特征,颇具天真之趣;晚年所画,则多坐姿,有的背着葫芦,有的抱着葫芦,均为短须、蓬头垢面的乞丐模样,少了几分天真,多出几分世故的苍老。在铁拐李题材的人物画里,齐白石总是题跋几句打油诗,或是对世态的揶揄和嘲讽,或是让人看了会心一笑,有时候则是令人深省,以此喻事喻理。比如在1955年的一幅《铁拐李画像》里,齐白石题款“抛却葫芦与铁拐,人间谁识是神仙”,意思是如果他不是拄着拐杖、拿着葫芦,谁还知道他是一个神仙呢?说世人多只看外表,而少能追究本质,同时也是隐含和自喻自己的艺术长期不被理解。画中流露有愤闷之情,但更多的是幽默和无奈,以及隐藏在这种幽默、无奈后的大智大慧。
《不倒翁》 (119×41.4厘米,纸本设色,1953年,中国美术馆藏)
另一种得到齐白石青眼有加的题材是不倒翁,此类题材前人从没有画过。老百姓对齐白石笔下的不倒翁最为认可,这种本属于民间的儿童玩具经齐白石的巧妙借用,被描绘成戴乌纱、穿官袍、摇白扇、胸无点墨、自私贪婪而又稳坐官位的官僚形象,是民国时期官场的真实写照,体现了齐白石对这些昏庸腐朽官僚的痛恨与蔑视。齐白石画过多幅《不倒翁图》,每幅画上都有诗题。他于93岁画了最晚的一幅《不倒翁图》,上面题道:“能供儿戏此翁乖,打倒休扶快起来。头上齐眉纱帽黑,虽无肝胆有官阶。”
直到“衰年变法”之后,齐白石的人物画也随之经历了嬗变,开始呈现出寥寥数笔的写意人物画风格,尤其是以单人或者三两好友组合的构图,背景消失,用笔流畅,构图更加简约。
《西城三怪图》(60.9×45.1厘米,纸本设色,1926年,中国美术馆藏)
北京画院展览部主任、此次展览策展人薛良谈及此时的齐白石人物画时说:“齐白石人物画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从早期的工细写实转向简率粗放,常以寥寥数笔便表现人物神情的微妙变化。描写对象也已摆脱了早年‘齐美人’的范畴,开拓出许多新的人物画题材,如齐白石仿效前人将自己与门人雪庵,以及友人冯臼庵并称为‘西城三怪’,作了《西城三怪图》。”
自画像中的人生如戏
齐白石最早的一幅自画像《白石草衣像》创作于50岁左右,画中人身穿蓑衣,足蹬草鞋,双手抱琴,肩背古书,面目慈祥,俨然旧式读书人模样,表达了作者心中所怀的文人理想。除了画自己,齐白石有时也借画表达自己的原则。齐白石家中壁上挂有一幅《却饮图》:一老人手持酒壶,一手招另一老人来饮酒,持笔老人一手拒之且面带怒容,而这一脸傲娇样儿的人便是齐白石自己了。此画便是借来告诉那些想用其他东西讨好自己的买画人:“我什么都不要,你只需照价给钱即可!”
人到暮年之后,齐白石更喜欢在人物画里倾注自己的情感,其晚年的作品无论在用笔还是题跋上都反映了其个人内心。
齐白石自称“余自四十以后不喜画人物”,但不喜欢画并不是不画,从现存的齐白石人物画中就能看出他对某些题材的人物画进行过多次描绘。此次展览呈现了多组齐白石相似题材的人物画,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他晚年最爱画的一个人物画题材叫“老当益壮”,此系列六幅作品与两幅手稿同时展出。画中老人手持拐杖,挺直腰板,一副轻松又自信的“英雄”样,充满活力和情趣。画中的白胡子白眉老头是齐白石的自画像,也是他对内心不服老的积极向上的反映。晚年齐白石的绘画里,经常以白眉白须的老人表现自己的内心,不图形似而求神似,“我写我心”。
《老当益壮》 (91×48厘米,纸本设色,无年款,北京画院藏)
《人骂我我也骂人》 (40.5×29厘米,纸本设色,无年款,北京画院藏)
同样画过多幅的《人骂我我也骂人》,也是齐白石晚年人物画的经典题材。为了疏解心中之气,齐白石画出这样的题材来直抒胸臆,又有几分幽默。画面总是只有一白胡子老头,盘腿而坐,伸出手指指向别人,但头转向另一侧,表示不屑于与你置气,这是齐白石真性情的流露。齐白石七十岁那年,其得意弟子瑞光和尚意外圆寂,白发人送无发人,齐白石拜祭之时痛哭了一场。回家后,齐白石感慨人生无常,画出了《也应歇歇》,他认为自己“也应歇歇”了。可是不知为何他终未息肩,依旧马不停蹄,好像也身不由己,欲歇不能,于是又提笔画了二十余年。
《歇歇》(34.5×24.5厘米,纸本设色,无年款,北京画院藏)
对于齐白石的人物画,吴洪亮有一个特别形象的描述:“就像是一个结结实实的人‘咣当’一声戳到纸上。”几笔线条加几块颜色,没有多余的背景、多余的笔墨,寥寥数笔,齐白石就能让笔下人物呈现出难得一见的生动传神。
“万幅雷同”见不同
“尽了力子烧炼,方成一粒丹砂”,齐白石的人物画不只借鉴于前人和民间艺术,也得之于对生活观察和自我个性的表达,更得之于其在创作中反复推敲、再三修改的艰苦用心和惨淡经营。为了追求一幅画的极致表达,齐白石往往反复描绘同一题材,不惜废纸三千、万幅雷同。他在《葫芦》里题跋道:“画藤以垂为佳,牵篱扶架最难大雅,余故不辞万幅雷同。”但同时他又讲“卅年删尽雷同法,赢得同侪骂此翁”,这是多么有趣的矛盾统一。
《钟馗搔背稿》(47×30.5厘米,纸本墨笔,1926年,北京画院藏)
《钟馗搔背图》(89×47厘米,纸本设色,1926年,北京画院藏)
齐白石那些看似一简再简的人物画都源于反复推敲,他创作的用心良苦在众多反复勾描涂改的稿本中一览无遗,如“铁拐李”“不倒翁”“老当益壮”系列,而《钟馗搔背图稿》最显突出。此图稿仅标记就达七八处之多,如“小鬼宜离开一寸许”“此手扶肩不可少”“此稿衣褶宜另造”等等。其实多加留意观察,就会发现他的许多同类题材作品又大多有着细微的差别,在构图、用笔、设色、题款、钤印上往往不尽相同。即便是他同一年所绘的同类题材人物画,每每也有区别和差异。
吴洪亮说:“在齐白石那里永远存着中国人最朴素、好用的哲学,因此我们要学习齐白石。”北京画院做了十多年齐白石展览,不也正是从雷同中找不同吗?去年是齐白石山水,今年是齐白石人物,可谓齐白石作品里的“熟中生”。这次人物展,同样留待观者去发现一些问题:齐白石最开始为什么要画人物画?他曾经画过“擦笔画”,今天如果视其为人物素描,齐白石的水平如何?齐白石早先是个木匠,他刀下的人物与笔下的人物有何关系?齐白石的人物与马蒂斯、毕加索、徐悲鸿、蒋兆和笔下的人物有何异同?等等。
白石老人刻有一方印章“年高身健不肯作神仙”,既是自喻也是其内心希望。吴洪亮说如果老人活到今天是155岁,按照他的自署是159岁。老人虽不在了,但他的确成了老神仙,我们年年都在纪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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